「謝謝你的招待，特倫斯男爵。」Anna疊好茶具，輕輕放下。「差不多到我該離席的時間了。」
特倫斯男爵聞言從座椅起身，他撫整胸前的衣著，大步往前，最終停在女王身旁並伸出手。Anna搭著男爵的手離開座位。
「陛下客氣了，我有哪一次不歡迎您？」他以往常的語氣說著，但忽然嘆氣道，「不過要是將來您的計畫成功……」
「這個嘛，我想特倫斯大人不會拒絕『朋友』的探訪吧？」
Anna古靈精怪地眨眨眼睛，特倫斯男爵一愣，放聲大笑。「絕對歡迎您，Anna陛下。到時務必也把Elsa陛下一塊帶來，我要請妳們喝一頓！」
「不要吧，你不曉得Elsa喝醉酒多可怕，到時候屋子裡裡外外都是冰雕。」
「Elsa陛下做的冰雕裝飾？那也不壞。說好了，陛下，結束後一定要讓我為妳們祝賀。」
Anna微笑。男爵的真誠讓她心裡流淌一道溫暖，將近三個月裡，Anna馬不停蹄地為不久即將到來的退位作準備，與多位貴族以及臣子會談，尋求支持並盡可能地排除困難。其中有人顯得訝異、有人感到迷惘，而男爵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接受了，對於她們不倫的關係沒有成見，只有發自內心的祝福。
「謝謝你。」Anna說。
「您知道的，陛下，不論您的決定是什麼，我都支持。不過……我的地位太低，恐怕起不了作用。」
「讓王國團結是我的責任。有你這番話，已經幫助我很多了。」
「嗯……幸好陛下平安無事。」男爵搓揉著下巴。「您提出單獨會談時，我還擔心是不是出了大事，雖然輪不到我說話，但就我個人而言，實在不曉得哪一個消息才是好的，是退位但沒有健康問題？還是沒有退位，陛下的健康卻發生問題？」
男爵雙手抱胸，閉目苦惱。
他說的是近日在城內盛傳的謠言風波，Anna也有聽說過，內容大多是空穴來風。
「我已經派人處理了，但好像怎麼做也沒辦法撲滅謠言。」
「陛下，您要小心。」男爵以難得嚴肅的語氣說，「這種情況我似乎認得，怕是有心人刻意煽動。」
Anna沉默一會。「我會注意的，謝謝你的提醒。」
男爵送女王出門，一直到她坐上馬車。車外，男爵與擔任護衛的蘭花短暫交談，Anna聽到他們提到馬提亞斯。隨後，馬車移動，把Anna載往另一場會面。
一回到城堡，管家Kai告知大臣豪根已經抵達，在會議廳靜候。這回是例行的準備工作匯報，讓Anna能夠確認進度。豪根大臣負責王國內務，統籌和分配工作，他早早接下女王的命令進行調派，王國歷史上雖然沒有民間選任領袖的前例，皇室傳承的退位和交接倒是有明確的規範，或許是上天賜予Anna的好運，在她任內處理內務的豪根大臣與負責法律的豪根議會長，夫妻兩人都是傑出的人才，緊密的合作關係更讓Anna將退位的事前準備工作進行得無往不利。改革的法典已經完備，政務交接打下基礎，她與各方貴族、朝臣的會談有了進展，再多兩個月……是對民眾宣布退位的最佳時機，屆時一切準備就緒，能夠立即啟動選任機制。
聽著內務大臣條理不紊地說明進度，Anna心事重重。
這段時間，退位的工作進展順利，她應該要開心的，卻感覺心神不寧，稍早與特倫斯男爵的會面提醒了她國內謠言的事，更令她在意。
豪根大臣結束匯報，等待女王的確認或者提問。Anna躊躇片刻。
「以利亞，國內謠言的事情處理得怎麼樣了？」
豪根大臣停頓一會。「實不相瞞，陛下，謠言似乎更嚴重了，且還有新的。」
「又有？」Anna思考。「我與特倫斯男爵見面，他提到有可能是刻意散播的。我想聽聽你的想法。」
「男爵大人向來與民間來往密切，能夠掌握一些小道消息。」大臣慎重地說。「原先我不敢肯定，但我認為男爵大人的看法有一定的份量。自從陛下要我們成立應對小組，我們也感受到一股持續的力量。一般來說，謠言在處理過後都會漸漸被遺忘，然而我們的人疲於奔命，卻始終抑制不住。」
「如果是瞄準我退位……」
「陛下心裡有答案嗎？」
「我只是在想，距離退位計畫臻備尚需約莫兩個月的時間，你想到時候謠言還未消除會發生什麼事？」
豪根大臣臉色變得凝重。
看見他的表情，Anna感到洩氣。「這麼一想似乎串連起來了。」
「陛下，我能提出建言嗎？」
「請說。」
「陛下考慮過召開說明會嗎？由您出面向大眾解釋是最有效的，人們看到您露面也會感到安心。陛下這幾個月忙於政務，只怕讓謠言有趁隙而入的機會。為了防止波及後面的計畫，我認為現在正是時候。過去先王也曾親自召集與民眾說明政策，以安撫人心。」
「爸爸？你是說父王？」
豪根大臣點點頭。「當時國王下令關起大門，連同限制對外的往來，王國遍佈疑心和猜忌，民眾對於未來的生活不知道如何是好，陷入迷惘。先王自那時起經常召開說明會、走入城市街道聆聽民眾的聲音。國王的出現，不只鼓舞了民眾，也讓流言蜚語不攻自破。」
「是嗎，爸爸他……我都不記得了。」
「那時陛下年紀還小，可能沒有印象。我想若不是先王陛下頻繁與民眾交流，當時的情況可能更糟。」
Anna微笑。「聽你這麼說，我可以想像父王與民眾溝通的樣子。」
「先王陛下是相當溫柔且擅於傾聽的國王。」
「讓我想一下再決定。」Anna說。「能夠幫我彙整至今為止的謠言嗎？還有，讓你的人手休息並給予獎勵。」
「遵命。報告我稍後遣人送去。」
頓時Anna感覺心裡踏實許多，好像肩膀都變得輕鬆一些。她想，或許這真的是不錯的主意。
「對了，比安卡好些了嗎？」
「承蒙陛下關心，妻子目前已經康復。」
「似乎是我讓比安卡接洽太多的事務了……」Anna略微罪惡地說。
「陛下不必在意。這對妻子來說是她的心願，是她沒有照顧好身體。我會再將您的關心知會她。」
Anna點頭。
都說夫妻相處愈久愈像，豪根夫婦公事公辦且拘謹的模樣簡直是如出一轍。看著他們，Anna不禁想，自己與Elsa是否也有相像的地方？她們相處了那麼久——也不是那麼久，如果中間分隔的十三年不算入的話——自有記憶起，Anna不論個性還是喜好都與Elsa相反，當然，她愛著與自己截然不同的Elsa，但是，別人也會這麼想嗎？覺得她們有夫妻相？
大概永遠不會有人這麼想吧。
❄
豪根議會長夾帶肅殺之氣走進女王書房。Anna直覺第一個反應是——她完了，她要挨豪根議會長的罵了。就身分來說，豪根議會長不會也不能責罵女王，但是她的氣質實在與過往的Elsa太相近，儘管她面無表情、十分克制情緒彰顯在臉上，Anna還是能夠感覺得到隱藏在底下蓄勢待發的氣勢。現在Anna反倒很想躲在真正的Elsa身後。
我是女王。我是女王。Anna一面提醒自己，面對豪根議會長。
「陛下。」豪根議會長行禮，接著朝Anna兩旁的Elsa和馬提亞斯點頭致意。
「我聽丈夫說您要向大眾說明謠言的事。」
「我們正在為明天談論最後的細節。剛剛的通報說妳有急事？」
「很抱歉打擾您的會議。我要與您談論的也是這件事。」
「那太好了！」Anna展開笑顏。幸好不是要罵我。「妳可以加入我們。有妳的協助，我想明天一定會很順利！」
「陛下，請您慎重考慮取消說明會。」
Anna一頓，眉心逐漸糾結。「比安卡，明天就要召開說明會了，現在說這不會太晚嗎？」
「我明白。」議會長嘆氣。「實在是太晚從丈夫那聽到，但只要您下令取消，這一切還不算太遲。」
「怎麼一回事？我認為以利亞的提案很好，尤其父王以前也這麼做過的話……」
「女王陛下，您與先王陛下不同，您不適合這麼做。」
「豪根夫人，」馬提亞斯開口，「妳這麼說對陛下太失禮了。」
「沒關係，馬提亞斯。」Anna制止馬提亞斯，面對議會長。「我想聽比安卡怎麼說。」
「之前您召集法典組執行編撰新法工作時，擅自透露了您與神靈陛下的感情關係。」豪根議會長擺頭看向Elsa，語氣停頓一會。比安卡當然知道在場的都是知情且參與計畫的人，但這個舉動對她而言仍然很大膽——她要讓所有人知道這個議題的嚴重性。
「有鑑於此，我不認為您出面對民眾闢謠是件好事。陛下您太過誠實了，丈夫未瞭解透徹便提出建言，請您考慮停止說明會。」
「這次的目的不同。」Anna解釋，「法典組的工作需要知道理由，但我面對大眾是為了安撫民心，確保消息的正確管道。妳也看到這些謠言是怎麼傷害王國的，除了散播我患病，還有試圖影響國內經濟、挑撥事端的造謠。」
Anna深吸氣。「我沒有及時察覺有人刻意煽動的潛在危機，但我不能讓傷害繼續擴大。」
「仍然有其他方式不需要陛下您親自出席，例如……讓我的丈夫對民眾解釋呢？他有相當的威信能夠作您的代言人。若您希望的話，我也可以從旁協助。」
Anna思考著，在房內走動。
「Anna。」出乎Anna的意料，開口的竟是Elsa。她遲疑地看了看豪根議會長，對Anna說，「我覺得議會長有道理，妳應該考慮。」
Elsa鮮少在Anna和官員議事時發表言論，也許馬提亞斯是個例外，他對她們而言比較像是叔叔。而今Elsa贊同比安卡的說法，讓Anna的思考更加陷入膠著。
「馬提亞斯，你覺得呢？」
「我會說安定民心是最重要的。」馬提亞斯說。「在軍中，士氣往往是關鍵，將軍出現在士兵面前或是透過將士傳達，兩者引發的效果在程度上有顯著的差異。我認為您應該以消除疑論作為優先考量。」
Anna深思一陣後開口：「比安卡，我很感謝妳特地過來提醒我這件重要的事。我會好好考慮妳的建言，但目前說明會照常舉辦，如果臨時有變動，我會通知你們。」
比安卡看起來好像還有話要說，但她很快制止住，領命後鞠躬告退了。
夜晚降臨，Anna就著桌上燭燈書寫今日的工作要點，以及另一本秘密的手帳，記錄退位和交接的準備工作。沒多久，Elsa悄悄潛入房門，她總是這麼做，害怕被人看見走進妹妹的房間，在國內各種謠言盛行時，她更是緊張。看著這樣的Elsa，Anna感到難過。從前，她們不曾在意，想要見對方，直接走進去就是了，不用錯開時間、不用擔心被看見，就算真的被撞見了，任誰也不會有疑慮。
Elsa說，在這段重要的時刻，不能有差錯。所以她總是很小心避免落人口舌。就算不能參與議事，Elsa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支持她。如果能夠有一天，Elsa不需要再像這樣偷偷摸摸的該有多好？Anna提醒自己，眼下最重要的是建立王國新的領袖選任制度，這麼做不只是為了王國，也是為了Elsa。如果，到那時候，她還能和Elsa在一起生活的話，她一定……
Anna熄滅燭臺，帶著惺忪睡意爬上床。
Elsa面向她的空位側躺，靜靜沉睡。
Anna替姊姊蓋好被子。明明每次都等到睡著，能清醒相處的時間少之又少，Elsa還是每晚都過來，像撒嬌要擠在父母床上的孩子。
Anna壓低身，躺臥Elsa身旁，凝視她的臉龐，撥弄淺金色的頭髮。
其實，撒嬌的孩子是她自己才對。Anna回想小時候，她可以在作惡夢時跑進父母的臥室撒嬌，可是Elsa不行。她一直是一個人。
Anna輕輕將Elsa擁在懷裡，憐惜地親吻她的頭髮。「祝妳有個好夢，Elsa。」
Anna放開Elsa，回到床上自己的位置躺平。
她原以為自己很快便會沉入夢鄉，但事與願違，她愈發不能入睡，苦惱地輾轉反側。最後，她氣惱地翻過身側躺，用力閉起眼睛，像要隔絕一切。
溫柔的觸碰從背後抱住她。
Anna感覺Elsa那不是很明顯卻仍舒適的溫度緊貼背後，氣息和芬香圍繞著她，手臂和身體則柔軟地包覆著她。Elsa抱得好緊，Anna幾乎難以動作，但不覺得難受。
Elsa睡昏頭了嗎？這麼多個夜晚以來，Anna不記得她有在睡夢中抱人的癖好。Anna想轉身回頭看，Elsa的出聲提前中斷她的行動。
「緊張嗎？」
那不是夢話的聲音，Elsa很清醒，清醒到能看出Anna的煩惱。
Anna在床上放鬆，維持側躺的姿勢，讓Elsa深深抱著她。Anna碰觸Elsa環在腰上的手臂，輕答，「嗯。」
「我不害怕面對民眾，可是……」
Elsa輕轉她的肩膀，Anna躺在床，Elsa則由上而下俯視著她。適應了黑暗的眼睛，在夜色襯托下，Anna看見Elsa淡得像銀雪的髮從臉旁滑落，最終她望入深邃而湛藍的瞳孔。
「比安卡說我和父王不同，也許我做不到爸爸做到的事。」
「她那句話不是貶義。」
「爸爸曾為了減緩人民的不安對公眾說明政策。我忍不住想，他懷著魔法的祕密，站在民眾面前說明不得不採取的措施時，他在想什麼？」Anna的視線越過Elsa，望向她身後的天花板，想像如果現在她站在臺上，底下一直延伸到盡頭、無數民眾殷切的臉等待她的說話，她會說什麼？Anna抬起手遮擋眼睛。
「好多的問題。要不要做？要怎麼做？我不知道正確的解答是什麼。要是……妳們是對的呢？」
「Anna……」
Elsa輕柔地拿開Anna擋住臉的手，壓低身，直到她們的額頭貼靠在一起，Anna感覺得到Elsa呼息的溫熱。
「妳總是為所有人著想，因為妳是如此，議會長最後才會接受妳的決定。我們也是。」Elsa抬眼注視Anna，冰藍的眼眸蘊含深深的柔情，「若妳感到遲疑，記得我永遠相信著妳。」
Anna抱住Elsa的背，將她拉下。
心跳聲在胸間迴盪，從激烈到和諧，Elsa的身體柔軟地壓在身上，有些沉，卻很舒適。Anna閉著眼睛，在有Elsa的氣息裡逐漸放鬆。
❄
民眾紛紛聚集在廣場，豪根大臣事先向全國發佈了通知，幾乎城內的人都來到了這裡。記者在守候，不出兩天，Anna講的所有事情都會傳送到王國的每個角落。這會是絕佳的杜絕謠言的好機會。
Anna透過城堡二樓的玻璃窗往外眺望，人潮帶來廣場外的攤販，大臣沒有下令禁止是很好的判斷，畢竟，她要向全國宣布的消息沒有那麼嚴肅，現在廣場流動著輕鬆愉快的氛圍，一團樂隊在演奏，王城的貴族也來到這裡，於人潮一段距離外搭建了棚子，開放座位給需要歇息的民眾。
僕人前來通報，告訴Anna就快到女王出場的時間。僕人退下後，Anna作深呼吸，她已經將講稿的內容記下，演說對她向來不成問題，但這一次，她比以往都要來得緊張。
Elsa牽起她的手，房內只有她們，Anna不擔心讓Elsa看見自己緊張的樣子。Elsa牽起另隻手，將她拉到面前。她的拇指輕輕擦撫Anna的手背，這細微的小動作是她們之間的默契和暗語，代表——我現在注意著妳、有我在這裡。
「妳看起來很美。」
Anna回以笑容。不知道Elsa是不是故意的？Anna發現她總喜歡在人緊張得要吐的時候說這句話。Anna捏捏Elsa的手心回應，趁她大意時踮腳尖上前，在臉頰輕啄一吻。
Anna滿意地看見Elsa的耳根略微粉紅，在這短瞬即逝的時間裡，Anna的確忘了緊張、忘了她身負的王國責任和民眾福祉。
艾倫戴爾國歌旋律奏響，伴隨大門前Kai呼喚女王的稱號，Anna沿著地毯走下大廳樓梯。大門敞開，刺目的光芒彷彿一道光打造的門扉矗立前方，群眾壓低的聲音在門外等候。
愈是接近大門，Anna的心跳愈發激烈，踏出門前，Anna用力一握Elsa正準備鬆開的手。
「Anna？」
她回頭找到那抹訝異的藍色眼眸，「答應我，不要使用魔法。」
Elsa開合嘴唇，群眾歡呼的聲音掩蓋過去，Anna對她搖搖頭，放開了手。
女王現身於大眾面前，廣場歡聲雷動。
Anna的視線掃過每個人，他們都帶著無比興奮的心情來到這裡，Anna瞥見角落棚子下與貴族待在一起的Elsa，她的臉色蒼白，讓Anna有些愧咎。為什麼我要在最後一刻說那種話呢？Anna自己也不明白。她移開停留在Elsa身上的視線，轉而專注眼前的民眾。
「各位，謝謝你們今天來到這裡。」
歡呼聲漸退，底下有人喊著女王陛下，Anna朝他們揮揮手，迎來更激動的尖叫。Anna笑了笑，手擋在眉上，踮起腳尖眺望後方，「呼——好多人啊！」她回到正常站姿。「很久沒有舉辦這樣全國性的活動了，雖然也不能算是真正的活動。我要感謝豪根大臣依照我的要求召集民眾，以及你們的親自蒞臨。」
Anna往臺前走，以便更靠近人群一些，讓他們看見。「最近國內有很多、很多的謠言，我相信你們都有聽過，像是我罹患重病在床。現在你們看到了，我平安無事，而且活蹦亂跳！」
Anna真的跳了幾下，讓附近的官員都緊張得一震，甚至有人已經衝出前要避免女王發生意外，卻凍結在半路，在群眾的注視下趕緊退回去。Anna回頭面對民眾，聳聳肩，「或許他們是該擔心我太活潑。」
群眾發出笑聲，Anna心情也跟著愉悅。接著，她收起笑容，刻意讓表情顯得嚴肅，目光緩緩掃過民眾，他們也如Anna期望的沉靜下來，專心聆聽。
「可是，我發現謠言的問題愈來愈嚴重，包含對王國政策的質疑、族群之間的對立，這些不是我樂見的情況。」Anna停頓一會，讓民眾有時間思考她的話。她再次開口：「我與豪根大臣、各部會，以及貴族間協力處理這件事，我也要請你們所有人——每個人——都要注意消息的來源。提醒彼此，在未經查證前，不要傳播會引起恐慌的消息。
「在我的指揮下，將加強派駐官員，有疑問都能透過正確的管道得知真相和事實。我希望獲得你們的協助，不要讓惡意謠言打擊我們王國的團結。」
現場響起掌聲，她看看群眾，他們的臉頰紅潤，洋溢著開心，眼中閃爍信心光芒，他們打從心底相信女王與她的幕僚能夠帶領王國戰勝挑戰。
Anna看到許多熟悉的面孔，忽然也覺得好久沒有見到大家了，她真的是忙過頭了，以往三天兩頭就會往城裡跑去，也難怪會有她罹患重病、臥病在床的謠言了。Anna瞥到底下的Elsa，表情似乎顯示她放心了，Anna自己也是。待會得向Elsa道歉，Anna把這件事記在心裡。都怪她說了奇怪的話。
掌聲過後，Anna向群眾說：「接下來我要請豪根大臣為我們說明最近的政策。」
Anna從眾人臉上看到一陣失落。今天早晨她臨時與豪根夫婦協商，讓大臣負責一部分的闡述，也許這樣是比較能夠兼顧優點的方式。但民眾似乎不太期望大臣上臺，心底深處Anna略有同感，畢竟大部分的官員——以豪根夫婦尤其為最——講話都滿死板的。
前排的記者高舉著手想要發言，Anna和剛上臺的大臣交換視線，在大臣的點頭默許下，Anna請記者提問。
「女王陛下，我想在場的許多民眾都是為了看您而來的，您能不能為大家多留一點時間呢？」
記者得到身後民眾的熱烈附和，轉身揮舞帽子。
群眾希望Anna繼續在臺上，能夠深得民眾喜愛，Anna也感到很榮幸。
「當然。」Anna說。
底下歡呼。記者從口袋拿出簿子，舔了舔筆尖，抬頭看向女王。「我想民眾最想知道的，就是女王陛下這段時間在做什麼？您已經很久沒有露面了。」
「我……我忙著……」
「謝謝你的提問。這正是女王陛下和我正要向民眾解釋的。」大臣走到臺前。
豪根大臣開始解說謠言誤傳的王宮政策，他的切入時機很完美，記者一副欲言又止，但也無能為力。Anna看著底下群眾知道這不是他們想要的答案。他們想要Anna親自說明，想要知道他們的女王這一段日子都在忙什麼。
Anna踏出一步向前，大臣注意到而停止說話，退到身後。
Anna還沒有開口，但所有人都耐心地等候。眾人的目光又再度期望起來，那些是相信她的眼神。相信、信賴著她。
——若妳感到遲疑，記得我永遠相信著妳。
「我一直為王國努力。」
Anna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廣場迴盪。
「我希望帶給大家更好的生活，無憂無慮的生活，不會再有人受到壓迫、必須隱瞞的生活。」
她說著，感覺身後處於緊繃的大臣略微放鬆。
她想告訴大臣，她沒問題的，人民相信她。不論她說什麼，他們都會相信。
爸爸是否也曾看著群眾的臉、望進他們滿懷希望的目光，告訴他們一切都會沒事的？這對他們是好的，不知情魔法是好的。
Anna在群眾中間看見一名小女孩，她綁著兩邊還稍短的頭髮，懷裡抱著一對娃娃。
為什麼？她問。為什麼Elsa不再理我了？是不是我惹她生氣了？為什麼爸爸和媽媽說這樣比較好？
妳是對的，比安卡。我不能。
「我在為退位作準備。」
廣場譁然。Anna面對大眾，梗在喉嚨的聲音清楚地傳出：「我的婚姻是一樁欺騙，我愛的人是Elsa。我不能再繼續擔任女王。」
§
混亂一觸即發，Anna女王終究還是說了出來。女王陛下呆滯地站在臺上，看起來精神恍惚。
馬提亞斯注意到身旁的Elsa陛下打算衝上前，及時伸手拑握她的手臂，把她硬是拽下來。
「現在時機不適合。」馬提亞斯低聲說道。
「我得過去。」
Elsa陛下想要擺脫，馬提亞斯不得不用力壓緊。纖細的手臂，馬提亞斯一掌就能夠握住，但他還是費盡全力，Elsa陛下瘦弱的身體裡怎麼會有如此強大的力量。
「我發誓會將Anna女王帶回去，您現在出去會造成更大的混亂。」馬提亞斯把Elsa推向城堡的方向。「快走！」
馬提亞斯轉身，沒有時間去看Elsa陛下有沒有照做，但願她瞭解事態的嚴重，但願她比Anna女王更能分辨場合，因為即使這幾秒鐘的時間，場面變得比剛才還要混亂。
人群不安份地晃動，互相追問著發生什麼事，推擠、喊叫聲、紛亂的步伐，馬提亞斯彷彿又回到那一天。
他深吸氣，對蘭花下指令護衛臺上的女王，自己則率領士兵前進，但他擔心已經太晚了。
§
Anna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被拉走。蘭花和幾名護衛在她與民眾之間隔成一道人牆，她看見豪根大臣在護衛的保護下離開。她抵抗護衛的帶領，伸長脖子，勉強能見底下的混亂，不久之前Anna眼裡快樂的民眾已經不在了，他們充滿疑問、倉皇無措。Anna想到說出口的話，終於明白自己鑄下大錯。
「等等，」Anna喊，「等一下！」
護衛繼續拉著她移動。「女王陛下，我們會保護您的安全。」
「我不需要保護，我——」
Anna聽見尖叫，顧不得護衛的攔阻，推擠上前。
她看見一處角落，民眾跟士兵正在起衝突。周遭的人想往後退，但人潮太擁擠了，他們沒有空間。人民害怕的臉讓Anna痛心，她想甩開再度跟上前的護衛但一個人根本抵不過幾名訓練良好的士兵。
緊接著，Anna看見馬提亞斯帶著武裝的士兵上前。
不——馬提亞斯——
§
馬提亞斯的全身的訓練都在告訴他——保護皇室。保護王子。保護女王。
他必須下令指揮士兵維持秩序，在如此擁擠的環境，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發生意外，或是衝突，暴動。
他見過這種混亂，他知道怎麼統率士兵，他會盡他的職責。
「所有士兵！聽我號令！」馬提亞斯大喊。
士兵立即作出反應，盾牌敲擊，長槍叩地。
——你問過我為什麼要和你商討退位一事。
那一天，他作出重要的決定，他讓王子離開，保護他的性命，拿起劍和盾對抗。
——當事情失控時，我要你與人民站在一起。
那一天，他也選擇鬥爭和流血。
馬提亞斯深吸氣，下令：「放下武器！」
「放下你們的武器，士兵。」馬提亞斯說著，將腰帶的配劍解下，丟到地上。他移動，對士兵、也對民眾大聲說：「艾倫戴爾士兵絕不會拿武器面對保護的對象，我們會與人民站在一起！我們聚集在此，為的是等待女王的答案！」
儘管一開始遲疑，士兵仍舊聽從命令，隨後他們的動作愈發堅定，武器掉落地面的聲音此起彼落，他們特意讓民眾看見兵器被拋下。馬提亞斯深深地為他們感到驕傲。
§
Anna衝出因將軍的指揮而分神的護衛，站在民眾面前，上百雙渴求解答的眼睛盯著她。
「我知道你們很困惑，害怕這樣的事情會帶來什麼轉變。」Anna雙手握拳，舉起一隻手置於胸前。「很抱歉，我無法符合你們的期待。很抱歉，沒有作為一位好女王。我將啟動退位計畫，目的是為了讓王國有新的領袖，這個人會由所有國民決定。我最後的任務，是將艾倫戴爾王國完整交接給新任的領袖，確保所有人都能受到妥善照顧。」
❄
結束了。沒有樂聲，沒有掌聲，也沒有歡笑，眾人帶著迷惘離去。馬提亞斯與士兵引導民眾疏散，讓出通道給老弱婦孺先行，最後廣場只剩寂寥，以及低聲納悶在Anna心裡徘徊不去。
Anna走下台階，和馬提亞斯會合。
「馬提亞斯，謝謝你。」
「不用謝我，陛下。」馬提亞斯略帶遲疑說，「這只是剛開始而已。」
他們並肩而行，將軍高大的身影帶給Anna一點安全感，但是她知道，她不能永遠依賴馬提亞斯。退位是她的決定，讓王國選擇新任的領導人是她提議進行的，她得自己承擔責任。
只是開始？馬提亞斯的話令Anna感到微微不安。這段時間，開不完的會議、見不完的人，協調再協調，她盡了全力，真的盡了全力，卻僅僅只是開端，而且她用了最糟的方式公開。
Anna思索地走入城堡，立刻被撲身抱住。
也許是熟悉的重量，也許是擁抱的方式，Anna在意識到前就明白除了Elsa沒有別人。Elsa的呼吸沉重，擁抱的手臂傳來輕顫。Anna安撫她的背後，「對不起，Elsa。」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為什麼——」
「陛下。」管家Kai尊敬地鞠躬，對於打斷兩人表情顯得有些愧咎。
Anna鬆開擁抱，眼神與Elsa交會。有一部分的Anna想要把Elsa攬入懷裡，安撫她直到她的不安和害怕平靜下來。可是Anna沒有這麼做，她轉身面向管家，「怎麼了？」
「貴族和官員要求和您見面。他們現在都在會議室。」
Anna點頭，觸碰Elsa的手表示歉意。「我這就過去。」
沿路上Kai向她稟報，外面的騷動開始後，好幾位大人進入城堡，他們發生爭執，最後由佩頓公爵控制住場面，將一行人帶往會議室。
Anna可以想像佩頓公爵統領的樣子。比安卡和以利亞是很優秀的官員，但在調停紛爭、與人處事上，佩頓公爵的資歷仍舊凌駕他們之上。她得找時間答謝佩頓公爵的協助，若不是他和馬提亞斯及時控制住內部政治風暴和民眾恐慌，情況可能更危及……這些本來是她該做的事。目前為止，身為女王的她除了將一切搞砸外，就只有杵在臺上，毫無作為。
Anna抵達會議室，當她伸手朝向門把，裡頭的爭執聲穿透厚實的門扉傳到她耳裡。
Anna深吸一口氣，握住門把，推開。
所有人看著她走進會議廳，她的腳步聲是此刻唯一聽得見的聲響。
Anna站在他們面前，貴族和官員們結群黨派地靠攏在一起，王宮派、貴族派、革新派、傳統派……立場分明。她還未開口，處於中央似乎剛才爭執到一半的安德森子爵上前。
「女王陛下，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大張雙手，「退位的事情，您是說真的嗎？那我們該怎麼辦呢？」
一名貴族冷哼。「如果她還是女王的話。」
「講這種話的人，打算叛變嗎！」
對方用力拍桌。「叛變的先決條件，是王國必須還存在！」
「女王陛下，頭銜會怎麼處理？封號都是由皇室授權的。」
「拜託你們安靜一點，讓女王陛下說明。」
「特倫斯，你怎麼會這麼鎮定？在外面時我就懷疑了，難道你們已經接獲密報？」
「女王陛下，您是否只對您的親信說明？我等被排除在外的人，您如何解釋？」
「別以為沒有人知道，最開始散播謠言的位置就在海灣！」
「這些是沒有根據的指控！」
「通通停下——！」女王喊聲。
爭執暫時停歇，儘管他們有各自不同的質疑，目前仍聽從女王的指揮。我得讓這些人團結起來，Anna心想，心底卻難以忽視擴大王國內部裂痕的元兇是她自己的事實。
「我為引發的混亂道歉。」Anna的視線盡可能地看過每個人。「還有，為我沒有第一時間對你們所有人說明致歉。」
Anna彎身低下頭。
Anna可以感覺到現場蔓延無聲的訝異。女王不該低頭認錯，所有教導帝王學的老師都會提到這點，Anna已經是第二次這麼做，嚴格說起來，她不是一個正統的女王，作為王儲備位的時候不是，現在也不是。
她抬起臉，剛才吵得最激烈的幾個人情緒已經消退，願意好好坐下聆聽。
「你們問我，是不是讓部分的人先知情？是的。但你們說，我只願告訴我的親信？不對。」Anna搖頭。「你們所有人都是我必須會談的對象。我知道我需要更多的時間與你們達成共識，這一點，我做得不夠好。就如我尚未準備完成就向民眾公開……」
Anna再次看向眾人。
「我知道你們有很多的問題，今天是混亂的一天，對於剛剛才得知消息的人，需要時間沉澱。從明天開始，除了照常進行的議會，我會安排更多討論此事的會期。我答應你們，不會再有隱瞞。同時，我也需要你們，讓我們共同達成這件事。現在，先回去休息吧。」
看著眾人氣氛低迷地陸續離開會議廳，Anna感覺重擔又更沉重了一些。
一步一步來，至少他們停止爭吵了。Anna盡量保持樂觀，她注意到佩頓公爵仍坐在會議室的最深處。他可能是等待眾人散會再起身，但直覺告訴Anna不是這麼回事。
會議室清空，只剩公爵與女王二人。Anna等待著。
「我曾經對妳寄予厚望。」
低沉的嗓音在空蕩的會議室迴聲、放大。
「前任女王退位後，我懷疑過妳是否能夠承接王位。妳做得很好，比我預期的還要好。」佩頓公爵緩緩起身，朝Anna走過來，最後，站在她的面前。「我以為，魯尼爾王之後王國終於出現一位能夠把事做好的君王，結果……」
「公爵，沒來得及向你們說明是我——」
「不、不。」公爵舉起手示意他的話還未結束。Anna閉上嘴巴。
「我一直在想妳退位的理由是什麼，我打算幫助妳，陛下。」
「你當然可以。」Anna鬆了一口氣，露出笑容，「不如說，我需要你的幫助！我們一起可以打造更好的……」
Anna隨著佩頓公爵的突然移動轉身，他經過Anna，走到了她的身後。
「妳知道嗎？妳本來會是王國歷史上最好的王。」他像是自言自語，完全忽視Anna在身旁，而抬頭望著會議廳樑柱的艾倫戴爾圖騰雕飾。「妳有良好的形象，沒有歷史的包袱。政治方面仍嫌稚嫩，卻也漸漸磨練了一套本事。這麼發展下去，王國能夠日漸興盛，重返當年……」佩頓公爵回頭瞪視Anna，目光如炬，「妳卻在此時背棄王國，像妳的姊姊。」
「Elsa沒有背棄艾倫戴爾。」
「妳可以說給自己聽，但沒有人會相信。」他瞇起眼，「我早該知道Elsa一直是妳的弱點。」
「你錯了，Elsa讓我堅強。」Anna停頓，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壓下急欲辯解的情緒。再度睜開眼，她望向公爵，語氣誠懇，「公爵……海耶斯，我們真的有必要為這種事爭執嗎？你和我，我們是王國的樞紐，我們的團結能夠帶領王國走向更好的未來。我知道我們的看法有時會不同、會起爭執，但我始終相信你對艾倫戴爾的忠誠，以及盼望王國的發展。現在，王國需要你，海耶斯，與我攜手度過這個困難時期。」
「妳很快就不是女王，我看不出這有什麼意義。」
說完，佩頓公爵步離會議室。
TOMATOBEAR 